入秋的一天，收到了虞卫毅兄惠赠的《隐石庐论书随笔》。于是，在那个天高气爽的黄昏，我一口气重读了其中的上篇《古论新诠》。
 所以说重读，是因为其中的大部分文章，在很久以前便已陆续地拜读过。但数年后的今天再读这些文章，却是多了一层理解。
 卫毅兄的文章素以平实稳健见长，不好故作惊人之语，一如其书向不虚张声势一样。当年初读这些文章，我是作古代书论导读，去一篇篇读完的，没去想其中的“新诠”。重读时，注意到了“自序”中的一句话：
 
“古论新诠”是一组站在现代阐释立场对古代书论与古代书家进行研究和论述的随笔体系列书论文章，它既是随笔，又是评论，它评判的是古代书论与古代书家，但言说的却是现代人对书法、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和理解。

了解了作者的写作意图后，再读这些文章，确实又有新得。
 多时侯，对古代书论，我们只是“读”，甚至也下过一番功夫去记，一部《历代书法论文选》曾经被我翻得烂熟，作文章征用资料得心应手，自以为了不得了。卫毅兄则不只是读．而且去“解”。此正是他读书的过人之处。如《九势》中的一段公案，关于“笔软则奇怪生焉”一句的解释，其歧义皆有所知，因为莫衷一是，所以便懒得去追究，卫毅兄则以为，“只能联系上下文，联系蔡邕的书论思想进行分析判断”，可见，他不只是读，而且有思，并且把思考的方法提供出来“解惑”，这是令人信服的。实际上这本不以为奇，而我们则往往忽视了，只是一路“读”过去，没想着停下来思考一下，甚至坐下来做点文章。卫毅兄的文章产量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即在于他常常是带特思考去研究问题，然后发表其心得。
 作为理论家的卫毅兄肯定不会满足于只做译读的工作，仅仅如此无疑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对于古代书论，他不但要“解读”，而且运用现代艺术立场去“释读”，用现代思维方式去理解古代书论，诠释古人的思想。这已不光是重视和忽视的问题了，关键在于能不能发现，在前贤们的片言只语中发现闪光的东西，而且，能够用现代人的观念去阐述这些吉光片羽。这就很不容易了。
 而这恰恰是《古论新诠》更引人入胜的地方。
 《〈非草书〉的批判精神》一文中，作者提出了赵壹的主旨并不在于否定草书，“实际上，他是在表述一种艺术见解，其中有着深刻的艺术见地和鲜明的批判精神”。他认为赵壹提出“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旨多矣”，是批判那种刻意求工失却真趣的创作方法，与孙过庭“草贵流而畅”本质上是一致的；赵壹提出杜度诸人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在他看来，“是以一种审美和游于艺的心态从事研究和创作的”，因此，赵壹批评社会上的那些学草者“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是“提出了艺术创作和评论中一个千古争论不休的问题，即功力与个性、天赋和学力、继承和创造的问题”。可见卫毅兄的触角是敏感的，见解也很独到，而时间相隔不久，我在《书法研究》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却提到《非草书》是从儒家“尚用”立场否定草书，对书法的发展起到阻碍作用而走向了艺术的反动。这是一个比较通行的观点，相比之下，卫毅兄的观点更显出一定的思想性来。
 由此而想，卫毅兄读书，总是在作着思考的。一篇古书论，先是要读通了，真正弄清了文章的本义，不放过一处的疑义或歧义，这就足以做文章了。而他却并不到此为止，还要运用当代哲学，当代美学和当代文艺思想去分析，一边读一边做研究。读书读到这份上，卫毅兄是在做学问了。其实，真正把一篇古书论读通了已经很不容易。比如，蔡邕《笔论》一文开篇曰“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而随后又说“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这一似乎矛盾的说法，或被论者忽视，或虽有注意却因无法解释而回避，卫毅兄在《（笔论）的总结与提示》中却指出了前者是指出书法创作需要胸怀萧散，后者是强调创作时要惫念集中，而现代心理学研究证明，人的思维神经完全放松，才能使精神高度集中。再比如《（笔阵图）的真与伪》，涉及了历史、古代文学、古代汉语甚至训诂，真没想到卫毅兄在故纸堆里做起考据来了。
 当然，他的精彩主要地还是充满思辨色彩的分析阐释，他把古代书论与自己提出的观点，特别是关于“诗意派”书法和书法创作气化机制的观点，互相印证，建立了颇具个性的学术立场。这种学术立场的建立：使古代书论中的思想精华，不断地与他的艺术观念碰撞，闪烁出一束束耀眼的火花。这不只在《古论新诠》中可以看见，在下篇《论书丛稿》以及集外的许多文章，我们还能观赏到更多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