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启功题《独坐敬亭山》





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以寥寥二十字,绘就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长卷。其洗练的文字与悠远的留白,千百年来令无数书法大家为之倾倒,竞相挥毫泼墨。在众多创作《独坐敬亭山》的书法作品中,启功与欧阳中石二位先生,以毕生淬炼的书法艺术,将诗中孤与闲、静与守的意境熔铸于点画之间,形成一字一心境的艺术奇观。透过他们笔下的《独坐敬亭山》,我们得以领略书法如何让千年诗句在笔墨间获得永恒的生命力。
诗境与书语:《独坐敬亭山》的双重解码
《独坐敬亭山》的妙处正在于其减法艺术。“众鸟高飞尽”减去尘世喧嚣,“孤云独去闲”减去人间浮躁,最终沉淀下“相看两不厌”的纯粹凝视。这种由繁入简的精神轨迹,与书法艺术“以线造型、以简驭繁”的本质相契合。书法语言中的线条质感、结体姿态、章法节奏是解读诗中心境的三把钥匙。线条的刚柔对应诗人的情绪起伏,结体的疏密暗合景物的聚散,章法的虚实呼应天地的空寂。
启功与欧阳中石虽同书此诗,却因艺术路径的不同,在笔墨间构筑出迥然相异的书法意境。启功承帖学一脉,以瘦硬通神的线条诉说冲淡平和。欧阳中石融碑帖之长,以沉雄浑厚的笔墨彰显坚定执着。二者如同两位译者,将李白的孤独分别译成温润的独白与厚重的宣言,共同丰富了这首诗的精神维度。
启功:瘦硬线条里的孤云闲意
启功的行书作品《独坐敬亭山》现存于北京师范大学启功书院校园内,四行布局如浅滩流水,字径约八厘米,墨色清透如晨露,恰与诗中“清水出芙蓉”的意境相契。其书法语言的精妙,在于以“简”传“闲”,每个字都似经细雨洗过的山石,干净中透着温润。
“众”字的长横是典型的启氏笔法——起笔露锋轻扫,如鸟翼掠水,行笔时保持中锋匀速,仿佛群鸟列队掠过天际,收笔处略顿却不凝重,恰似最后一只鸟的尾羽轻触云端。三撇排列如梯级递减,左低右高的倾斜度暗藏“飞尽”的动态,末撇收笔与下一字“鸟”的起笔若即若离,形成飞鸟衔云的视觉联想。
“孤”字的结体堪称险中求稳的典范。左半“子”字旁以斜撇切入,如孤云初现;右半竖钩垂直如柱,却在中段略向内收,似被气流轻轻推挤;钩画短小锐利,如同云絮边缘的冰晶,冷冽中透着孤高。这种外柔内刚的处理,将“孤”字从物理层面的单独升华为精神层面的独立。
“闲”字的章法位置尤为精妙。置于“独去”二字之后,字形突然舒展,横画长过前字两倍,如孤云展开的羽翼。上部“门”字框左窄右宽,留足内部空间,仿佛为“月”字营造出专属的静谧角落。末笔竖钩顺势向左带出轻丝,与下一行“相”字的起笔形成跨行呼应,恰似孤云与远峰的默默问候。
整幅作品的行距宽于字距近一倍,留白如山间空地,“尽”“闲”“山”三字特意缩小,形成“密——疏——密——疏”的节奏,暗合“众鸟聚——孤云散——人山对”的诗境变化。特别是“只有敬亭山”五字,墨色渐淡如远山隐现,“山”字末竖收笔轻提,仿佛视线随山影消失在天际,将“两不厌”的绵长余韵藏进留白里。启功以不即不离的笔墨语言,告诉我们,真正的孤独,是与自己和平相处的从容。
欧阳中石:沉雄点画中的青山骨气
欧阳中石的行楷作品《独坐敬亭山》见于其书法集,以楷为骨、行为肌,字径约十厘米,墨色如陈年古砚,透着岁月的厚重。作为学者型书家,他的书法语言带着文以载道的特质,将诗中的敬亭山转化为文化精神的象征,每个字都似饱经风霜的古碑,沉稳中藏着千钧之力。
“高”字取法颜体,却在竖画中融入碑派方笔。起笔如巨斧劈石,横画中段略向上拱似山峦起伏,竖钩行至中段突然加粗,如登山者抓住岩石的手指,钩画短促外翻,带着向上的倔强。这种外圆内方的线条,将高飞的动态凝固为不屈的姿态,仿佛诗人仰头望鸟时的脖颈,挺直而坚定。
“看”字的结体堪称形意合一的典范。上部“目”字写得扁阔,如睁大的双眼,横画间距紧密,似专注的目光聚焦于一点;下部“手”字的竖钩向外伸展,与上部“目”字形成环抱之势,宛如诗人伸出手想要触碰山影。这种上紧下松的结构,将相看的动作转化为视觉张力,让静态的文字生出互动的意趣。
欧阳中石在章法上运用方阵布局,行距与字距均等如棋盘格,却通过墨色浓淡变化营造出灵动气韵。“两不厌”三字墨色最重,笔画加粗近半,“厌”字长撇穿破行距如手臂越过溪流与对岸相握,将不厌的情感从字内延伸至字外。“敬亭山”三字占据末行右侧,“山”字中竖画加粗如主峰,两侧竖画略向内倾形成众星捧月的格局,恰似诗人心中唯此山独尊的分量。
欧阳中石的笔墨里没有闲云的飘逸,却有青山的坚守。他将“独坐”解读为一种主动选择的精神站位,如“山”字的三竖虽形态各异却根脉相连,共同撑起一片天地。这种以“重”写“静”的书法语言,让我们明白,真正的坚守,是在喧嚣中保持内心的巍峨。
同题异趣:两种孤独的笔墨对话
对比启功与欧阳中石两位先生的作品,可见书法语言如何塑造心境的差异。启功的“孤”是“孤云无心以出岫”,欧阳中石的“孤”是“青山不语自巍峨”;启功的“闲”如“轻舟已过万重山”,欧阳中石的“闲”似“定海神针镇波澜”。
这种差异体现在线条质感、结体取势、章法气脉三个层面。
在线条质感方面,启功的线条如蚕丝,纤细中见韧性,通过均匀的提按表现“闲”的节奏;欧阳中石的线条如麻绳,粗壮中含筋骨,凭借浓淡的变化彰显“守”的力量。“独”字最能体现这种分野:启功笔下的“独”,右边“蜀”字竖画如细竹临风,向左微倾却不折断;欧阳中石的“独”,竖画如古柏扎根,笔锋沉涩如负重前行,却步步扎实。
在结体取势方面,启功善于欹侧求稳,如“云”字左低右高,似风吹云动却终不飘散;欧阳中石惯用端庄求变,“云”字四平八稳,却在横画末端暗藏顿挫,如云层中的电光,含蓄而有力量。前者在动态中求平衡,后者在静态中藏变化,恰如两种人生态度:前者顺势而为,后者守正创新。
在章法气脉方面,启功作品如秋水漫滩,留白处皆成景致,气脉贯通如呼吸般自然;欧阳中石作品似群山列阵,字字如峰却连绵起伏,气脉沉雄如大地脉动。这种“疏”与“密”的对比,暗合诗中“空”与“实”的辩证——启功让“空”成为主角,欧阳中石让“实”占据核心,却都抵达了“相看两不厌”的精神内核。
笔墨之外:书法语言的当代启示
启功与欧阳中石书写的《独坐敬亭山》,既是艺术创作,更是一场文化对话。他们以笔墨诠释了优秀书法的双重解码性:既精准传递文字本义,又拓展出超越文本的精神维度。在众声喧哗的当代语境中,这种以笔墨明心迹的创作范式,愈发彰显其独特价值。
启功与欧阳中石两位先生虽风格迥异,却共同遵循着书法艺术的本质规律,那便是以线传情,以形表意。启功的瘦硬不是单薄,而是洗尽铅华后的纯粹;欧阳中石的厚重不是笨拙,而是饱经沧桑后的通透。
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领悟到,书法语言的最高境界,是让每个字都成为内心的镜子,照见自己,也照见时代。当我们凝视这些作品中的“山”字——或如细竹轻摇,或如古松扎根,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书法技艺的差异,更是两种生命姿态的对话。李白的孤独在笔墨间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而启功与欧阳中石,则为这份孤独写下了最动人的注脚。
(作者系中国楹联学会会员)